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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年史學歷程回顧

來源:本站原創(chuàng) 2009-08-26 16:12:20

[標簽:歷史 政治]

  本世紀許多史學名家,從個體看,他們有的注重宏觀闡發(fā),以縱攬大局取勝;有的則專擅實證,以具體而微見長;蚣ぴ剑蚩量,或冷峻,或?qū)捜,取向、思路各各不同。但透過編纂形式或個性風格,綜合其整體精神,圍繞的是同一主題,即面對現(xiàn)代化挑戰(zhàn)的壓力,重新認識中國。壓力轉(zhuǎn)化為推動變革的動力,使史學呈現(xiàn)出前此從未有過的蛻變,走過了為新史學艱辛創(chuàng)業(yè)的百年(注:本文為《走向世界與中國情懷 ——“中國史”世紀學術(shù)回顧》的續(xù)篇。有關(guān)世紀史學的主題及圍繞主題展開的思想路向,請參見上篇。

  新史學:對科學實證的追求

  新史學最初是以近代科學的姿態(tài)出現(xiàn)的,決定性的時間要到30年代后期。用科學主義的態(tài)度重新審視中國歷史,還原客觀的中國歷史(那時稱“重建中國歷史”),這是當時新史家最崇尚的潮流,也是與舊史學賴以區(qū)別的標志。

  在這方面,傅斯年先生的功績最大。這倒不完全是指他個人在史學上的成就(如夷夏東西說、性命古訓辯證)。胡適對傅的評論最確,說“他能做最細密的繡花針工夫,他又有最大膽的大刀闊斧本領(lǐng)。他是最能做學問的學人,同時又是最能辦事、最有組織才干的天生領(lǐng)袖人物“(《傅孟真先生遺著序》)。盡管今天的青年學子恐怕很少知道,但中國現(xiàn)代史學史已經(jīng)鄭重地記下:從1928年起,傅斯年先生把主要精力都傾注于學術(shù)行政,創(chuàng)建并長期主持了中央歷史語言研究所——中國第一個史學研究專門機構(gòu),業(yè)績輝煌。據(jù)說他當時曾想邀另一位先生出任所長,那位先生不肯,且說:“第一流人做學者,第二流做教師,第三流才去做官。”傅先生當即大笑:“看來那只好由我自己來做了。”他本可以做成煌煌的第一流學者,卻最后選擇了辦所。然而正是靠著先生的行政天才和人格魅力,特別是學術(shù)開拓、動議策劃的非凡識力,在他連任的22年里(至1950年病逝止),匯聚并成就了近世實證最有成績的一大群史學名家。胡適說他是實行了英國培根所講的“集團研究”的方法,“培根三百年前的理想,到了一百多年前才由世界上一般先進國家慢慢地做到”,孟真在中國做到了(《傅孟真先生的思想》)。還有一點也極為重要,就是傅斯年所倡導的“上窮碧落下黃泉,動手動腳找東西”(書面的、實物的),“一分材料出一分貨,十分材料出十分貨”,支配了大半個世紀實證最有成就的史家治學路向,影響深遠。他是中國考古的偉業(yè)——安陽發(fā)掘和清內(nèi)檔明清史料、《明實錄》整理等重大工程的發(fā)起者和組織者。他在上半個世紀確實無愧為中國史學界的領(lǐng)袖人物,中國新史學事業(yè)的重要奠基者。這樣的學術(shù)組織天才,能不能說是“前不見古人,后不見來者”?下結(jié)論或許尚早,似乎只能靠最后的“實踐檢驗”了。

  但在此之前,還有一個情節(jié)、一位人物不應忘記,那就是對新史學的創(chuàng)建起過“清道夫”作用的顧頡剛先生,以及由他一手掀起的“疑古”風波。

  以懷疑開道,是新學科產(chǎn)生的常規(guī)。懷疑不僅總與實證結(jié)伴而行,而且它恰恰是科學革新的前提。有了懷疑,才激發(fā)起新的實證要求。在傅斯年創(chuàng)建史學“集團” 之前,先有對“古史”真?zhèn)蔚囊粓龃筠q論,說明新史學的產(chǎn)生有其內(nèi)在的邏輯。因此,20年代的《古史辨》論戰(zhàn),我是把它看作新史學誕育的陣痛期。

  顧的“疑古”,除了科學主義的外來思想背景外,還包含著關(guān)乎中國本土學術(shù)的重大突破:在中國歷來“經(jīng)學即史學”的背景下,史學必須先叛離、擺脫經(jīng)學的桎梏,才有重新審視和論析中國歷史的可能。假若還是剿襲“六經(jīng)皆史”的陳說,不清理層累地積淀于國史里的種種“意識形態(tài)”污染,后人最多只能在顧炎武這樣的舊史學的基地上加加減減,哪來超越?哪來新史學?圍繞著《古史辨》展開的那場論戰(zhàn),雖然沒有“真正的結(jié)果”(頡剛語),但它無疑是一次史學上必不可少的思想解放運動。

  明乎此,我們就沒有理由為“古史辨”派某事某書的論斷“過頭”,而對疑古這一宗旨大加懷疑。說實在的,即使到了今天,地下發(fā)現(xiàn)比從前大大豐富了,我們?nèi)匀粵]有理由抹煞古人有對史作偽的事實。這類事后來的歷朝歷代也都有,如蘇洵的《辨*論》、高拱的《病榻遺言》等等。否則,史家對史料鑒別這一基本環(huán)節(jié),不就可以從史學中取消?!我很懷疑,有沒有“走出疑古時代”的一天?史學存在一天,懷疑包括質(zhì)疑剛剛過去的“史實”永遠也不會了結(jié)。至于有人說偽書也有史料價值,這完全是另一個話題。反問:不明其偽書,何來另一層意義的“利用”?

  當時胡適、錢玄同,也還有傅斯年,都對顧頡剛的一系列疑古舉動予以特別的支持。傅斯年從歐洲寫回的信里,給了頡剛的疑古綱領(lǐng)充分的肯定,稱“史學的中央題目,就是你這累層地造成的中國古史”,以至認為“頡剛是在史學上稱王了”,“你們(指搞史學的朋友)無論再弄到什么寶貝,然而以他所據(jù)的地位在中央的原故,終不能不臣于他。”(《傅斯年選集》“與頡剛論古史書”)。

  大約在1926年歸國后,傅氏開始疏離“疑古”,路向一變,轉(zhuǎn)而專致于倡導科學實證。用他自己的話,叫做“從懷疑到重建”(1925年致顧頡剛信)。而這一轉(zhuǎn)折也正合著發(fā)生學的邏輯——由破壞到建設的節(jié)律,新史學就是在這一過程中慢慢成形的。

  用什么重建?當時的口號,就是胡適提出的“用科學方法整理國故”。這一主張在史學的真正實踐,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傅斯年創(chuàng)辦史語所。科學主義是否能成功地解決對中國歷史的重新認識,獲得一個確定不移的客觀的、真的中國歷史?看起來,我們的前輩中有不少人曾是篤信不疑的。

  例如傅斯年先生當年有三句話震動一時:史學便是史料學,史學本是史料學,史學只是史料學。建國后,凡是附和這話頭的,無不挨批判。實際就在1928年建史語所的那個“綱領(lǐng)性文件”里,傅“大炮”的火力還有比這更猛烈的。文末是這樣作結(jié)的:“我們高呼:一、把些傳統(tǒng)的或自造的‘仁義禮智’和其它主觀,同歷史學和語言學混在一起的人,絕對不是我們的同志!二、要把歷史語言學建設得和生物學地質(zhì)學等同樣,乃是我們的同志!三、我們要科學的東方學之正統(tǒng)在中國!”

  不瞞諸位,最初讀著這些已經(jīng)陌生的話語,特別到“要把歷史語言學建設得和生物學地質(zhì)學等同樣(科學和精確)”,我私下曾不免發(fā)笑過:真天真!等讀到寅恪先生的教訓:“所謂真了解者,必神游冥想,與立說之古人,處于同一境界,而對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,表一種之同情,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,而無隔閡膚廓之論。”(《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》),方感受一種愧疚不安。

  為了說明這一層意思,先得回到前面說過的“學術(shù)”與“思想”的關(guān)系上來。史學總有兩個層面,客觀的和主觀的。新史學的創(chuàng)建,無疑地首先會帶上主體參與者的主觀色彩。這不僅是指他們史學研究的動機、價值取向,而且還包含了他們用什么不同于前輩的觀念、方法,去質(zhì)疑舊史,重估國史。

  說到治史的動機,在它的背后,或明或暗地總隱含著各自的價值評判標準。如此,世紀初的思潮,必不可免地要帶進新史學的初建過程里來,牽涉到“主義”之爭,或者象現(xiàn)在說的,牽涉進關(guān)于“西化”與“現(xiàn)代化”之類路向的爭論里來。

  這種論戰(zhàn)實包括了“中西文化”和“社會史”大同小異的兩種論戰(zhàn)。我覺得應該說明的,上述的爭論,聚訟的中心舞臺在“文化”、“社會”,而不在“歷史”;論戰(zhàn)的代表性人物對政治目標或“道路”取向的關(guān)心,遠過于學術(shù)建設。這只要翻一下羅榮渠主編的《從西化到現(xiàn)代化》論爭文選前三編,所謂“西化”論(如胡適、陳獨秀)、“本位文化論”(如梁漱溟),對中國歷史的論析,總喜歡一步直接進入“整體特征”的把握。他們的“歷史通感”由于沒有經(jīng)過嚴格的重新研究過濾,先入為主跟著自己的感覺走,不免容易把中國歷史(也包括西方歷史)的特征說死。這也包括后來發(fā)展出來的“中國化”的一批學者,如張申府、艾思奇。這些人物,嚴格說絕大多數(shù)都不入史家之林。還有一點,是到很后才逐漸清晰起來的,就是幾次“文化史討論”都潛伏著一種隱患,開了直到今天還有極大影響的“文化決定論”的先河。“文化決定論”,究其實質(zhì)也還是意識形態(tài)決定論。認定什么都最終是由文化特性決定的,與意識形態(tài)高于一切、決定一切,意味是差不多的;至少由前者走向后者,是一條暢通無阻的直道。

  但是,若低估了這種論戰(zhàn)對新史學的影響,無疑也是不真實的。除了史家個人的政治傾向會或多或少影響到學術(shù)的因素而外,更重要的是,論戰(zhàn)對峙雙方,從不同的方向都給中國史學術(shù)重建輸送了一系列的“問題意識”,“問題意識”則是史學創(chuàng)新意識不可或缺的能源。

  這些“問題”大概可歸納為:中國目前的落后,是“東西”不同,抑或“先后”不同?是中國歷史根性決定的,還是中國歷史變遷決定的?改變落后,是按著西方的面貌來個根本改造,還是循著中國歷史內(nèi)在特性“舊邦維新”?中國走向現(xiàn)代化主要是靠外因,還是主要靠內(nèi)因?假若說有內(nèi)因,中國歷史能夠提供哪些根據(jù)?如此等等。

  重讀當年論戰(zhàn)的文章,如同前十多年重復經(jīng)歷過的那樣,新舊名詞、概念滿天飛,各以“主義”爭勝,愈辯愈絕對化、極端化;時間長了,唱的人還在不停地唱,可聽的人就會因無甚新意而起厭倦和懷疑。中國歷史真的是象他們說的“一、二、三”那樣簡單嗎?在爭論“我”好與壞,“我” 應該變成什么之前,是不是應該先弄清究竟“我是什么”?“我”是怎么走過來的?即使舊史不可靠甚至有偽史的成份,那客觀的真史(“真我”)又如何而得?

  到了這個關(guān)節(jié),史學家與政治家,以及那些隨時都想變成政治家的“道德家”的分道揚鑣就開始了。如果道德家看重的是“善”,政治家看重的是“利”(即富強等等),那趨向科學主義的史學家,更為看重“真”。蘇格拉底的“認識我自己”,就轉(zhuǎn)換成“認識我中國”。由此,關(guān)心的重點必轉(zhuǎn)向認識論,亦即治史的方法 ——如何尋求真史?他們不再滿足于演繹,而相信歸納法的運用或許更為可靠。

  傅斯年曾經(jīng)是“五四”運動的一位學生領(lǐng)袖,參與了“火燒趙家樓”著名事件。但在留學歸來辦史語所時,他的心態(tài)已大變。許多生前友朋的追憶都說到他是因不滿政治而轉(zhuǎn)入學問一途的。在他的文集里,能找到的最有力證據(jù),便是1942年寫給胡適的回信。此時病中的傅斯年,大約躺在病床上曾經(jīng)多次為自己“放過電影”。信中對老師說道:“病中想來,我之性格,雖有長有短,而實在是一個愛國之人,雖也不免好名,然總比別人好名少多矣……我本心不滿于政治社會,又看不出好路線之故,而思進入學問,偏又不能忘此生民,在此門里門外跑來跑去,至于咆哮,出也出不遠,進也住不久,此其所以一事無成也。”(《選集》“致胡適書”)信中“看不出好路線之故”與“不能忘此生民”兩語最堪回味。

  對于要不要運用社會科學理論于歷史研究,也有許多批評。嚴耕望先生在《治史三節(jié)》里多次說到,他贊同運用各種社會科學方法與理論作為治史工作的輔助工具。但各種社會科學理論在史學的運用也各有局限,不能恃為萬應靈丹。他特別反感每一論題大體都先有了一個結(jié)論或意念,這個結(jié)論或意念是由他們奉為神圣的主義思想推演出來的,然后拿這個結(jié)論或意念作為標準,在史書中搜錄與此批準相合的史料,來證成其說。中國史書極多,史料豐富,拿一個任何主觀的標準去搜集材料,幾乎都可以找到若干史料來證成其主觀意念,何況有時還將史料加以割裂與曲解。這一批評在今日仍當為我們治史的人時時警惕,而其所指俱有事實根據(jù),毋需例證。前即硬指西周為“奴隸社會”,后則有“四人幫”評法批儒,發(fā)展到了極致,參與其中的不少亦是名忝史林的人。

  對社會科學理論的誤用,除了政治的原因外,也多半有功利之心的污染,久處鮑魚之肆,平時弄習慣了,不以為非。隨手就可舉出一例,F(xiàn)行的許多《通史》在每一大王朝末,必大書階級矛盾尖銳,以作農(nóng)民起義爆發(fā)的背景。到大明王朝,萬歷皇帝為三皇子婚禮動用戶部銀二千四百萬兩,敕令湖廣、山東、河南三省撥田四萬頃于福王,這兩項都是必寫的。黃仁宇就揭穿兩事俱不實。前者是皇帝故意出難題,要知道這二千四百萬的數(shù)字,等于整整三年半全國的收入銀兩的總數(shù),稍用腦就知道怎么可能?當時也果然把戶部尚書楊俊民嚇死在任所,萬歷帝總算達到了報復朝臣力阻他想立常洵為太子的目的,出了一口惡氣。后者先沒有弄清這是給“佃金”(由地方政府所交的官田現(xiàn)金津貼),而不是直接賜給由其自己管理的“莊田”,這數(shù)字又是皇帝漫天叫價,明知也達不到;福王實際年收入是二萬兩,離此“指標”遠甚(詳參《放寬歷史的視界》“明《太宗實錄》的年終統(tǒng)計”)。久治中國古代史的不會不知道,我國古來對數(shù)字沒有概念,成千成萬大而化之說的不少。“千百萬”,是千萬還是百萬?說的人嘴無遮攔,無非極其形容。例如崇禎時堵允錫上奏,說“長沙、善化兩邑,舊額百萬畝,令人藩封者,且七八十萬畝”,日本學者清水泰次在 1928年就作文考證,證明堵純屬“信口胡說”(《投獻考》,轉(zhuǎn)引自黃仁宇前書)。數(shù)字不顧史實隨己意夸大,也包括了很權(quán)威的所謂“封建社會中國農(nóng)民要交地租七成、八成”說法,到了我接觸地方經(jīng)濟史時,才弄明白這是一種“數(shù)字游戲”(專題研討時會說到)。為什么會鬧這么多的笑話?就是先入為主,屈從風氣,見了這等材料,不假思索就用上,甚至不惜在數(shù)字上做手腳。這種“以論代史”,在“文革”前就已經(jīng)很厲害,不是到了“四人幫”時期才這樣。

  余英時也介紹過楊聯(lián)升先生在這方面的一些見解。楊先生為清華經(jīng)濟系出身,早年對經(jīng)濟學和社會經(jīng)濟史有濃厚興趣,后來擴展到社會科學的其它領(lǐng)域。恰好 40-50年代,史學和社會學科合流在美國蔚然成風尚,先生原有的治學傾向也因此發(fā)揮到淋漓盡致。他的《侈靡論》從中國傳統(tǒng)經(jīng)濟思想史上發(fā)掘出一種近乎現(xiàn)代凱恩斯以來所強調(diào)的關(guān)于消費的理論。到60年代,在歐美“漢學界”主張以社會學科代替漢學的人逐漸多起來,并在《亞洲學報》上展開熱烈爭論。楊先生始終守住一條,“訓詁治史”是治史的基本立場,如果解釋與事實之間發(fā)生沖突,則必然尊重事實,放棄解釋。他對美國“漢學”后起之秀往往富于想象力,抓著幾條感興趣的史料便急著運用,“誤認天上的浮云為地平線上的樹木”,妄發(fā)議論,提出了不客氣的批評(參《錢穆與中國文化》“中國文化的海外媒介”)。這種風氣,據(jù)我所知,現(xiàn)在的美國“漢學”研究中還時有發(fā)生。我們也應以此為戒。

  這些都說明“實證”與“詮釋”,并不注定是相互對立的,關(guān)鍵在史家必須遵循基本的史德。它們理應成為一對好朋友,互濟互補。我們很難舍割任何一方。

  除了上面說的基本路向外,也還有一種比較特殊的治史路線,其中以錢穆、陳寅恪最具影響,我想陳垣先生亦當屬于這一類型,F(xiàn)在一般有稱之為“民族本位論者 ”的,也有呼之為“文化保守主義”的,還須仔細推敲。他們的研究,一方面也接受了來自西學的影響,實證的、邏輯的論述方法,以及人文觀念的關(guān)照,都有許多與古賢迥異的新識見,另一方面卻極端反感對本國歷史文化的虛無主義態(tài)度和淺薄狂妄的進化觀,以及似是而非的“文化自譴”(將我們當今種種罪惡與弱點,一切推諉于古人),力持對本國已往的歷史必須有“溫情與敬意”(以上為錢穆《引論》所言)。強調(diào)“國可亡,而史不可滅。今日國雖幸存,而國史已失其正統(tǒng),若起先民于地下,其感慨如何?”(1929年陳寅恪《吾國學術(shù)之現(xiàn)狀及清華之職責》)對于他們,典型的社會主義者和自由主義者都視之為“保守”,自在情理之中(如胡適就譏諷寅恪先生頗有“遺少”氣味)。時至今日,這種印象仍磨滅不去,如認定“陳氏史學是中國現(xiàn)代學人對古代傳統(tǒng)史學的總結(jié),從陳氏起,也就宣告了中國傳統(tǒng)史學的終結(jié)”(任繼愈為《陳寅恪先生史學述略稿》所作“序”),或者說“陳寅恪是繼王國維之后的唯一中國文化亡靈守護人”(李jié@③語)。我知道后者與前者的意味南轅北轍,決不可相混,但有一點是明白的:我們今天當如何評估這一類型的學者,仍是一個未有確論的懸案。個人的認識已寫在《歷史檢討的視域及其多義性》一文中,此處不再重復(載《中西文化交流》1999年集刊)。

  余話

  “回顧”行將結(jié)束。很明顯,這里給出的只能是極為粗略的輪廓,主要著眼于本世紀史家的治史路向。有關(guān)諸史家具體的研究成果以及諸多精警的學術(shù)創(chuàng)見,待到相關(guān)專題討論時,將盡自己所知,酌情地再作推薦。

  20世紀史家的各種治史路向說明,從重估中國歷史的同一源頭出發(fā),沖出的卻是兩條河床:一種是實證的、邏輯的、工具性的,他們關(guān)注的重點在“我們的歷史是什么”;一種是價值的、體驗的、批判性的,他們關(guān)心的是“歷史給了我們什么”。正因為如此,要說20世紀史學的精彩,正來源于這種內(nèi)在的緊張,才顯得出它多姿多彩,特別耐人尋味。一旦這種緊張,因外在的或內(nèi)在的原因消失,史學也就會失去它的光彩。

  在我看來,史學的這種兩難景況,恰好與歷史的實相是非常吻合的。歷史,人類的歷史,總不離“歷史領(lǐng)著我們走”,或是“我們領(lǐng)著歷史走”兩大路向,似乎歷史就生存在這兩種對峙的張力構(gòu)成的 “物理場”里。任何想擺脫約束,執(zhí)著一種路向獨斷孤行,結(jié)果都被重新拉回到“歷史場”里來。在這種時候,不能不使人正視:歷史的真諦究竟是什么?我們是不是真正領(lǐng)悟了它的真諦?

  有人說,史學不應該與哲學相摻和,因為歷史是不以人的意志轉(zhuǎn)移的客觀存在,實證才是它的真正本色。但我卻總好喜歡往反方向去想:史家假若沒有了對人類命運的根本性關(guān)懷,沒有了對人性的深刻反省,我們是不是很容易被歷史的沉重拖到海底,再浮不到海面上,向世人說清楚:大海的故事究竟精彩在哪里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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