名作鑒賞:巴黎的鱗爪
2009-08-25 09:34:22網絡資源
巴黎的鱗爪
咳巴黎!到過巴黎的一定不會再希罕天堂;嘗過巴黎的,老實說,連地獄都不想去
了。整個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鴨絨的墊褥,襯得你通體舒泰,硬骨頭都給熏酥了的——
有時許太熱一些。那也不礙事,只要你受得住。贊美是多余的,正如贊美天堂是多余的;
咒詛也是多余的,正如咒詛地獄是多余的。巴黎,軟綿綿的巴黎,只在你臨別的時候輕
輕地囑咐一聲“別忘了,再來!”其實連這都是多余的。誰不想再去?誰忘得了?
香草在你的腳下,春風在你的臉上,微笑在你的周遭。不拘束你,不責備你,不督
飭你,不窘你,不惱你,不揉你。它摟著你,可不縛住你:是一條溫存的臂膀,不是根
繩子。它不是不讓你跑,但它那招逗的指尖卻永遠在你的記憶里晃著。多輕盈的步履,
羅襪的絲光隨時可以沾上你記憶的顏色!
但巴黎卻不是單調的喜劇。賽因河的柔波里掩映著羅浮宮的倩影,它也收藏著不少
失意人最后的呼吸。流著,溫馴的水波;流著,纏綿的恩怨?Х瑞^:和著交頸的軟語,
開懷的笑響,有踞坐在屋隅里蓬頭少年計較自毀的哀思。跳舞場:和著翻飛的樂調,迷
醇的酒香,有獨自支頤的少婦思量著往跡的愴心。浮動在上一層的許是光明,是歡暢,
是快樂,是甜蜜,是和諧;但沉淀在底里陽光照不到的才是人事經驗的本質:說重一點
是悲哀,說輕一點是惆悵:誰不愿意永遠在輕快的流波里漾著,可得留神了你往深處去
時的發(fā)見!
一天,一個從巴黎來的朋友找我閑談,談起了勁,茶也沒喝,煙也沒吸,一直從黃
昏談到天亮,才各自上床去躺了一歇,我一合眼就回到了巴黎,方才朋友講的情境惝恍
的把我自己也纏了進去;這巴黎的夢真醇人,醇你的心,醇你的意志,醇你的四肢百體,
那味兒除是親嘗過的誰能想象!——我醒過來時還是迷糊的忘了我在那兒,剛巧一個小
朋友進房來站在我的床前笑吟吟喊我“你做什么夢來了,朋友,為什么兩眼潮潮的像哭
似的?”我伸手一摸,果然眼里有水,不覺也失笑了——可是朝來的夢,一個詩人說的,
同是這悲涼滋味,正不知這淚是為那一個夢流的呢!
下面寫下的不成文章,不是小說,不是寫實,也不是寫夢,——在我寫的人只當是
隨口曲,南邊人說的“出門不認貨”,隨你們寬容的讀者們怎樣看罷。
出門人也不能太小心了。走道總得帶些探險的意味。生活的趣味大半就在不預期的
發(fā)見,要是所有的明天全是今天刻板的化身,那我們活什么來了?正如小孩子上山就得
采花,到海邊就得撿貝殼,書呆子進圖書館想撈新智慧——出門人到了巴黎就想……
你的批評也不能過分嚴正不是?少年老成——什么話!老成是老年人的特權,也是
他們的本分;說來也不是他們甘愿,他們是到了年紀不得不。少年人如何能老成?老成
了才是怪哪!
放寬一點說,人生只是個機緣巧合;別瞧日常生活河水似的流得平順,它那里面多
的是潛流,多的是旋渦——輪著的時候誰躲得了給卷了進去?那就是你發(fā)愁的時候,是
你登仙的時候,是你辨著酸的時候,是你嘗著甜的時候。
巴黎也不定比別的地方怎樣不同:不同就在那邊生活流波里的潛流更猛,旋渦更急,
因此你叫給卷進去的機會也就更多。
我趕快得聲明我是沒有叫巴黎的旋渦給淹了去——雖則也就夠險。多半的時候我只
是站在賽因河岸邊看熱鬧,下水去的時候也不能說沒有,但至多也不過在靠岸清淺處溜
著,從沒敢往深處跑——這來旋渦的紋螺,勢道,力量,可比遠在岸上時認清楚多了。
一 九小時的萍水緣
我忘不了她。她是在人生的急流里轉著的一張萍葉,我見著了它,掏在手里把玩了
一晌,依舊交還給它的命運,任它飄流去——它以前的飄泊我不曾見來,它以后的飄泊,
我也見不著,但就這曾經相識匆匆的恩緣——實際上我與她相處不過九小時——已在我
的心泥上印下蹤跡,我如何能忘,在憶起時如何能不感須臾的惆悵?
那天我坐在那熱鬧的飯店里瞥眼看著她,她獨坐在燈光最暗漆的屋角里,這屋內哪
一個男子不帶媚態(tài),哪一個女子的胭脂口上不沾笑容,就只她:穿一身淡素衣裳,戴一
頂寬邊的黑帽,在鬋密的睫毛上隱隱閃亮著深思的目光——我?guī)缀跻尚乃切薜涝旱呐?/p>
僧偶爾到紅塵里隨喜來了。我不能不接著注意她,她的別樣的支頤的倦態(tài),她的曼長的
手指,她的落漠的神情,有意無意間的嘆息,在在都激發(fā)我的好奇——雖則我那時左邊
已經坐下了一個瘦的,右邊來了肥的,四條光滑的手臂不住的在我面前晃著酒杯。但更
使我奇異的是她不等跳舞開始就匆匆的出去了,好像害怕或是厭惡似的。第一晚這樣,
第二晚又是這樣:獨自默默的坐著,到時候又匆匆的離去。到了第三晚她再來的時候我
再也忍不住不想法接近她。第一次得著的回音,雖則是“多謝好意,我再不愿交友”的
一個拒絕,只是加深了我的同情的好奇。我再不能放過她。巴黎的好處就在處處近人情;
愛慕的自由是永遠容許的。你見誰愛慕誰想接近誰,決不是犯罪,除非你在經程中泄漏
了你的塵氣暴氣,陋相或是貧相,那不是文明的巴黎人所能容忍的。只要你“識相”,
上海人說的,什么可能的機會你都可以利用。對方人理你不理你,當然又是一回事;但
只要你的步驟對,文明的巴黎人決不讓你難堪。
我不能放過她。第二次我大膽寫了個字條付中間人——店主人——交去。我心里直
怔怔的怕討沒趣?墒腔卦拋砹——她就走了,你跟著去吧。
她果然在飯店門口等著我。
你為什么一定要找我說話,先生,像我這再不愿意有朋友的人?
她張著大眼看我,口唇微微的顫著。
我的冒昧是不望恕的,但是我看了你憂郁的神情我足足難受了三天,也不知怎的我
就想接近你,和你談一次話,如其你許我,那就是我的想望,再沒有別的意思。
真的她那眼內綻出了淚來,我話還沒說完。
想不到我的心事又叫一個異邦人看透了……她聲音都啞了。
我們在路燈的燈光下默默的互注了一晌,并著肩沿馬路走去,走不到多遠她說不能
走,我就問了她的允許雇車坐上,直望波龍尼大林園清涼的暑夜里兜去。
原來如此,難怪你聽了跳舞的音樂像是厭惡似的,但既然不愿意何以每晚還去?
那是我的感情作用;我有些舍不得不去,我在巴黎一天,那是我最初遇見——他的
地方,但那時候的我……可是你真的同情我的際遇嗎,先生?我快有兩個月不開口了,
不瞞你說,今晚見了你我再也不能制止,我爽性說給你我的生平的始末吧,只要你不嫌。
我們還是回那飯莊去罷。
你不是厭煩跳舞的音樂嗎?
她初次笑了。多齊整潔白的牙齒,在道上的幽光里亮著!
有了你我的生氣就回復了不少,我還怕什么音樂?
我們倆重進飯莊去選一個基角坐下,喝完了兩瓶香檳,從十一時舞影最凌亂時談起,
直到早三時客人散盡侍役打掃屋子時才起身走,我在她的可憐身世的演述中遺忘了一切,
當前的歌舞再不能分我絲毫的注意。
下面是她的自述。
我是在巴黎生長的。我從小就愛讀天方夜譚的故事,以及當代描寫東方的文學;啊
東方,我的童真的夢魂哪一刻不在它的玫瑰園中留戀?十四歲那年我的姊姊帶我上北京
去住,她在那邊開一個時式的帽鋪,有一天我看見一個小身材的中國人來買帽子,我就
覺著奇怪,一來他長得異樣的清秀,二來他為什么要來買那樣時式的女帽;到了下午一
個女太太拿了方才買去的帽子來換了,我姊姊就問她那中國人是誰,她說是她的丈夫,
說開了頭她就講她當初怎樣為愛他觸怒了自己的父母,結果斷絕了家庭和他結婚,但她
一點也不追悔因為她的中國丈夫待她怎樣好法,她不信西方人會得像他那樣體貼,那樣
溫存。我再也忘不了她說話時滿心怡悅的笑容。從此我仰慕東方的私衷又添深了一層顏
色。
我再回巴黎的時候已經長成了,我父親是最寵愛我的,我要什么他就給我什么。我
那時就愛跳舞,啊,那些迷醉輕易的時光,巴黎哪一處舞場上不見我的舞影。我的妙齡,
我的顏色,我的體態(tài),我的聰慧,尤其是我那媚人的大眼——啊,如今你見的只是悲慘
的余生再不留當時的豐韻——制定了我初期的墮落。我說墮落不是?是的,墮落,人生
哪處不是墮落,這社會哪里容得一個有姿色的女人保全她的清潔?我正快走入險路的時
候,我那慈愛的老父早已看出我的傾向,私下安排了一個機會,叫我與一個有爵位的英
國人接近。一個十七歲的女子哪有什么主意,在兩個月內我就做了新娘。
說起那四年結婚的生活,我也不應得過分的抱怨,但我們歐洲的勢利的社會實在是
樹心里生了蠹,我怕再沒有回復健康的希望。我到倫敦去做貴婦人時我還是個天真的孩
子,哪有什么機心,哪懂得虛偽的卑鄙的人間的底里,我又是個外國人,到處遭受嫉忌
與批評。還有我那叫名的丈夫。他娶我究竟有什么動機我始終不明白,許貪我年輕貪我
貌美帶回家去廣告他自己的手段,因為真的我不曾感著他一息的真情;新婚不到幾時他
就對我冷淡了,其實他就沒有熱過,碰巧我是個傻孩子,一天不聽著一半句軟語,不受
些溫柔的憐惜,到晚上我就不自制的悲傷。他有的是錢,有的是趨奉諂媚,成天在外打
獵作樂,我愁了不來慰我,我病了不來問我,連著三年抑郁的生涯完全消滅了我原來活
潑快樂的天機,到第四年實在耽不住了,我與他吵一場回巴黎再見我父親的時候,他幾
乎不認識我了。我自此就永別了我的英國丈夫。因為雖則實際的離婚手續(xù)在他方面到前
年方始辦理,他從我走了后也就不再來顧問我——這算是歐洲人夫妻的情分!
我從倫敦回到巴黎,就比久困的雀兒重復飛回了林中,眼內又有了笑,臉上又添了
春色,不但身體好多,就連童年時的種種想望又在我心頭活了回來。三四年結婚的經驗
更叫我厭惡西歐,更叫我神往東方。東方,啊,浪漫的多情的東方!我心里常常的懷念
著。有一晚,那一個運定的晚上,我就在這屋子內見著了他,與今晚一樣的歌聲,一樣
的舞影,想起還不就是昨天,多飛快的光陰,就可憐我一個單薄的女子,無端叫運神擺
布,在情網里顛連,在經驗的苦海里沉淪,朋友,我自分是已經埋葬了的活人,你何苦
又來逼著我把往事掘起,我的話是簡短的,但我身受的苦惱,朋友,你信我,是不可量
的;你望我的眼里看,憑著你的同情你可以在剎那間領會我靈魂的真際!
他是菲利濱①人,也不知怎的我初次見面就迷了他。他膚色是深黃的,但他的性情
是不可信的溫柔;他身材是短的,但他的私語有多叫人魂銷的魔力?啊,我到如今還不
能怨他;我愛他太深,我愛他太真,我如何能一刻忘他,雖則他到后來也是一樣的薄情,
一樣的冷酷。你不倦么,朋友,等我講給你聽?
、俜评麨I,即菲律賓。
我自從認識了他我便傾注給他我滿懷的柔情,我想他,那負心的他,也夠他的享受,
那三個月神仙似的生活!我們差不多每晚在此聚會的。秘談是他與我,歡舞是他與我,
人間再有更甜美的經驗嗎?朋友你知道癡心人赤心愛戀的瘋狂嗎?因為不僅滿足了我私
心的想望,我十多年夢魂繚繞的東方理想的實現(xiàn)。有他我什么都有了,此外我更有什么
沾戀?因此等到我家里為這事情與我開始交涉的時候,我更不躊躇的與我生身的父母根
本決絕。
我此時又想起了我垂髫時在北京見著的那個嫁中國人的女子,她與我一樣也為了癡
情犧牲一切,我只希冀她這時還能保持著她那純愛的生活,不比我這失運人成天在幻滅
的辛辣中回味。
我愛定了他。他是在巴黎求學的,不是貴族,也不是富人,那更使我放心,因為我
早年的經驗使我迷信真愛情是窮人才能供給的。誰知他騙了我——他家里也是有錢的,
那時我在熱戀中拋棄了家,犧牲了名譽,跟了這黃臉人離卻巴黎,辭別歐洲,經過一個
月的海程,我就到了我理想的燦爛的東方。啊,我那時的希望與快樂!但才出了紅海,
他就上了心事,經我再三的逼,他才告訴他家里的實情,他父親是菲利濱最有錢的土著,
性情是極嚴厲的,他怕輕易不能收受我進他們的家庭。我真不愿意把此后可憐的身世煩
你的聽,朋友,但那才是我癡心人的結果,你耐心聽著吧!
東方,東方才是我的煩惱!我這回投進了一個更陌生的社會,呼吸更沉悶的空氣;
他們自己中間也許有他們溫軟的人情,但輪著我的卻一樣還只是猜忌與譏刻,更不容情
的刺襲我的孤獨的性靈。果然他的家庭不容我進門,把我看作一個“巴黎淌來的可疑的
婦人”。我為愛他也不知忍受了多少不可忍的侮辱,吞了多少悲淚,但我自慰的是他對
我不變的恩情。因為在初到的一時他還是不時來慰我——我獨自賃屋住著。但慢慢的也
不知是人言浸潤還是他原來愛我不深,他竟然表示割絕我的意思。
朋友,試想我這孤身女子犧牲了一切為的還不是他的愛,如今連他都離了我,那我
更有什么生機?我怎的始終不曾自毀,我至今還不信,因為我那時真的是沒路走了。我
又沒有錢,他狠心丟了我,我如何能再去纏他,這也許是我們白種人的倔強,我不久便
揩干了眼淚,出門去自尋活路。我在一個菲美合種人的家里尋得了一個保姆的職務;天
幸我生性是耐煩領小孩的——我在倫敦的日子沒孩子管,我就養(yǎng)貓弄狗——救活我的是
那三五個活靈的孩子,黑頭發(fā)短手指的乖乖。在那炎熱的島上我是過了兩年沒顏色的生
活,得了一次兇險的熱病,從此我面上再不存青年期的光彩。我的心境正稍稍回復平衡
的時候兩件不幸的事情又臨著了我:一件是我那他與另一女子的結婚,這消息使我昏絕
了過去,一件是被我棄絕的慈父也不知怎的問得了我的蹤跡,來電說他老病快死要我回
去。啊,天罰我!等我趕回巴黎的時候正好趕著與老人訣別,懺悔我先前的造孽!
從此我在人間還有什么意趣?我只是個實體的鬼影,活動的尸體;我的心也早就死
了,再也不起波瀾;在初次失望的時候我想象中還有個遼遠的東方,但如今東方只在我
的心上留下一個鮮明的新傷,我更有什么希冀,更有什么心情?但我每晚還是不自主的
到這飯店里來小坐,正如死去的鬼魂忘不了他的老家!我這一生的經驗本不想再向人前
吐露的,誰知又碰著了你,苦苦的追著我,逼我再一度撩撥死盡的火灰,這來你夠明白
了,為什么我老是這落漠的神情,我猜你也是過路的客人,我深深自幸又接近一次人情
的溫慰,但我不敢希望什么,我的心是死定了的,時候也不早了,你看方才舞影凌亂的
地板上現(xiàn)在只剩一片冷淡的燈光,侍役們已經收拾干凈,我們也該走了,再會吧,多情
的朋友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