名作鑒賞：旗鎮(zhèn)風情 天長地久——讀葛均義《浮世》有感

　　旗鎮(zhèn)風情 天長地久

　　——讀葛均義《浮世》有感

　　崔道怡

　　我國東北邊境，緊鄰著俄羅斯，有一座小山城。這小城，懷抱在天長、地久一高、一矮兩山之間。鐵路從它身邊穿越國界，直達異邦的海濱城市"崴子"。二十世紀之初，一批白俄涌入，這里遂發(fā)展成興隆的商埠。到了三十年代，更是人文薈萃、百貨雜陳，成為民居與店鋪交錯的貧富相依之地，煙館和妓院麇集的禍福嬗變之鄉(xiāng)。這就使它雖在邊陲，卻集地域性與國際性于一身，有了既吸引內(nèi)地闖關(guān)者，又招徠海外冒險家的風水和魅力。而天時又正當風云變幻，浮世紛紛，萬物蕓蕓，悲歡歷歷，升沉陣陣。多么需要藝術(shù)筆墨，把它形象描繪出來。

　　在這里土生土長、埋頭耕耘的作家葛均義，歷數(shù)年辛苦，展一腔才華，出色地完成了這一義不容辭為家鄉(xiāng)寫真的創(chuàng)作任務(wù)，捧出了他的長篇小說《浮世》。這是一冊鄉(xiāng)土氣息濃郁的風俗史，一幅人情世態(tài)繽紛的風情畫，一卷境界內(nèi)涵悠遠的喻世箴言，一部風格品味高雅的藝術(shù)長卷。這正是我所喜愛、我所期待的那種小說，那種以其氛圍沁人肺腑、以其風韻動人魂魄的小說。初讀它，那感受，仿佛二十年前頭一次看到汪曾祺的短篇精品《受戒》。在我看來，這部《浮世》，乃是既得汪老功力與《受戒》格調(diào)真?zhèn)�，又煥發(fā)著均義個人獨創(chuàng)風味的長篇。

　　我這感覺，讀開頭時便生發(fā)了。全書八十六節(jié)，第一至九節(jié)寫的都是環(huán)境。直到十節(jié)，人物才正式登場；直到十六節(jié)，故事才初露端倪。而讀到第九節(jié)，我已經(jīng)沉醉于如畫如詩的情景。盡管看到后來，出現(xiàn)了一批人物，設(shè)置下一組故事，但《浮世》吸引我的，主要不在人物、故事，而是那一股氤氳字里行間、回旋眼前心頭、淡如清水卻濃似烈酒的藝術(shù)氛圍。一般說來，一部長篇，開頭多時仍不見人物出場、故事展開，或"千人一面、千部一腔"，恐怕很難吸引讀者。相比之下，倒是以情景氛圍之優(yōu)雅取勝的篇章，更能把人帶進小說所展示的生活中去。

　　《浮世》就是這樣一部僅憑情景氛圍就能引人入勝的長篇，它首先展示給讀者的是"旗鎮(zhèn)"之"清明上河圖"。城中老榆樹，"-夜之間竟爆出一枝燒眼的青綠"；賭館好漢巷，"吆五喝六，一派熱鬧"；煙館神仙巷，"神仙們對著煙燈，唏唏溜溜地抽"：妓院杏花巷，、"嫖客出了門，一邊走一邊咂著嘴：'洋娘們真叫人受不了。'"；算卦的神卜軒，"每卦必驗，瞎子的話，叫心悸"；剪子街是買賣街，"一店接著一店。瞧那名兒全都是些吉利、斂財之意?；尼古拉大教堂，"驀然有鐘鳴悠然響起，叫人心中一動。鐘聲里的黃昏晚霞，宛若蓮花片片"……

　　九段章節(jié)悠悠而過，才在不經(jīng)意間卻又別具匠心，推出了"朱掌柜"。原來，這"全鎮(zhèn)頭一個看到枯樹活綠的人"，"快五十了，卻花了心"；想娶"雞毛店"的黃花閨女。這就是那古樹新枝預兆的"事"?不止于此，到十六節(jié)，另一件離合悲歡、情仇恩怨的"事"，又暗暗地埋下伏線。兩位山東災民子女，脖子上各拴一個辟邪的小桃木人，逃難來到旗鎮(zhèn)；七年后兩兄妹的父親，又到這里尋親。這一家的命運，更讓讀者牽腸掛肚。結(jié)局是怎樣的?請看下去。均義筆下，"事"只是"線"。情節(jié)本身，若即若離，若隱若現(xiàn)，"神龍見首"，"尾"在最后。

　　看完八十六節(jié)，一切才得了結(jié)。那結(jié)局，是辛酸的，慘烈的，是花落春歸，身首異處。而這些"事"中"人"，性格鮮活，命運曲折，卻又叫人愛也不是、恨也不得。這樣的人和事，可以說它還不夠豐滿、不甚周全，然而不能說它不"真"、不"新"。何況，作家最想叫人看的，乃是這只屬于"旗鎮(zhèn)"的風情畫、風俗史。生老病死，婚喪嫁娶，年節(jié)風雨，飲食男女，這里自有這里的"規(guī)矩"。乃至妓女接客，都不可"犯了'塊'"。"牙曰'財'"，直說"牙"，"乃商家大忌，謂沖了財氣"。至于"煙客"種罌粟，"扒皮老客"販私鹽，更是這里的"土特產(chǎn)"……

　　要想知道偷越國境走私販運怎樣才能死里逃生，請看第三十三至三十六節(jié)。"二毛子"帶領(lǐng)"青年老客"雪夜闖關(guān)，艱難而巧妙躲過"野豬，狼狗，巡邏兵"。若被捉，終生"流放西伯利亞"；能成功，便會有"瘋了狀"的"柳芭抱住又吻又啃"……要想了解此地的品茶與賽棋，請看第二十二、二十六、六十六至六十九節(jié)。"輕輕撥一撥，薄薄吸一口"，品茶"講究清風明月，松吟竹韻，梅開雪霽"。而"棋者，氣也；子者，人也：子無氣而不存"。賽棋"一子不慎，白白葬送大好江山，到手的'袁大頭'付諸東流"。賽至"最后一劫時，棋圣暈倒在棋桌上"……

　　信手拈來兩處，僅只作為例證；似這般如同一句詩、一折戲樣的場景情境，貫徹全篇。本來，這部書可以走故事路子，寫"柱兒"如何成為"毒匪"、"嬡兒"怎樣淪為"花魁"，寫"煙客"尋親、"芍藥"自盡，"胡子"復仇；或者將"英兒"跟"青年老客"和"小南方"的"緣"再展開些，使"朱掌柜"不僅要應付一妻一妾，而且得對付兩個情敵……但是，葛均義并沒有這樣作，而是發(fā)揮專長，在惟有他最熟悉的細節(jié)上做文章，其結(jié)果，可以說，整部書所充盈的血肉與靈性，主要就體現(xiàn)于這樣的細節(jié)中。它們是獨特的，惟一的，不會雷同、不可重復的。

　　小城旗鎮(zhèn)，風情無限，如礦出金，寶藏無盡，猶如圍護著它的那兩座山，更是"天長"與"地久"的。均義守著旗鎮(zhèn)，當會不斷挖掘，從這座富礦中，開采出來更為貴重的閃光文字。�？思{是以家鄉(xiāng)風情為背景，寫作"站在門檻上的書"出世的。他圍繞著他生活于其間的約克納帕塔法縣，創(chuàng)作了十九部長篇、七十多個短篇，人稱他的作品為"約克納帕塔法世系"。但愿葛均義能夠以�？思{為師，就在"家鄉(xiāng)的那塊郵票般大小的地方"勤奮耕耘，也能"創(chuàng)造出一個自己的天地"。那么，這本《浮世》，或許只是《旗鎮(zhèn)記事》系列篇章的第一部吧。